白烨：贝拉《魔咒钢琴》当代浪漫主义与人道主义的文学写照

中国著名评论家白烨

（白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名誉会长。）

在当代文学逐步滑向现实主义与功利主义表达的当口，贝拉的长篇小说《魔咒钢琴》像是一道悠长回响的音乐，穿越战火、族群、国界与命运，重申了浪漫主义文学的情感信条与人道主义的终极信仰。作为一部跨民族、修复文明裂痕的作品，《魔咒钢琴》不仅以其细腻绝伦的艺术构思和情感交响赢得了广泛关注，更在文本内部建构起一座浪漫主义精神与人道主义理想交汇的高塔。

本文试图解读此书如何重振浪漫主义文学的审美能量，又如何借助一段跨越族群与战争的爱情寓言，完成一场人道主义的文学召唤。

贝拉近照

一、浪漫主义的复苏：情感超越现实的主体意志

《魔咒钢琴》的基本构造深嵌于浪漫主义传统的根系之中。这种浪漫并非市井之爱、花前月下的浅吟低唱，而是以“主体世界的高扬”与“情感超越的力量”作为结构内核的精神叙述。

李梅与亚当，这两个来自东西方不同文化背景、在时代与政治夹缝中苦恋的人物，并非仅仅是悲情爱情的叙事工具。他们各自强大的情感意志、对艺术的狂热、对真爱与音乐信仰的执守，才是小说灵魂的真正支点。正如浪漫主义文学之父卢梭所言，“真正的情感不服从任何现实的约束，它只能听从内心的律动。”贝拉在这部作品中精确地完成了这种情感书写，她把文学从社会、历史、政治的压迫中解放出来，将其还原为一个人的心灵史诗。

李梅在枪林弹雨的战乱中守护钢琴与爱情，亚当在集中营里用音乐传递情感与希望。他们的爱情并不依附于时间与空间的规则，而是在音乐的高音区中自成逻辑。这种以爱为信仰的“内在真实”比起所谓的外在合理性更具有文学感染力。

尤其是在李梅八十岁时向孙女讲述的钢琴“三段情史”，通过跨越百年的音乐与情欲共鸣，使得“魔咒钢琴”本身成为一种象征——它不是单纯的物件，而是一种情感的容器，历史的回声，文化的遗嘱。这种因情造事、因情生物的写作方式，是对当代文学写实倾向的深度抗辩。

二、从小爱至大爱：浪漫主义向人道主义的纵深推进

若说浪漫主义强调情感的独立与崇高，《魔咒钢琴》进一步完成了从“小爱”向“大爱”的精神跃迁，将文学推向一种近乎伦理救赎的高度。

李梅与亚当的爱情是个体性、私密性的情感爆发。然而，当李梅作为新四军地下工作者在上海协助犹太人逃离纳粹屠杀、当上海市民在自顾不暇中救助三万犹太难民时，小说的主题从浪漫爱情提升为跨文化、跨种族的“人道之爱”。

这是小说最为深刻、也最具世界文学意义的部分。爱情的纯度固然动人，但人类之爱的广度更为震撼。李梅从对亚当的挚爱出发，最终将情感投射到对犹太人苦难的共情上，其情感升华路径本质上是文学对“人之为人”的重新定义。

此处的写作延续了托尔斯泰与雨果的传统，即通过个人命运讲述普世价值，通过个体爱情折射民族与历史的关怀。这不仅让贝拉的小说摆脱了“小桥流水”的局限，也使其在当今文学生态中显得弥足珍贵。

三、钢琴与音乐：灵魂语言的象征系统

小说最引人入胜的，是它对音乐、钢琴与情感的结构性融合。

“魔咒钢琴”不仅是贯穿小说百年时空的叙事装置，更是一种内在精神的象征母题。它连接起美国、俄罗斯、中国、新西兰等不同文化语境下的情感故事，通过音乐作为“人类共感”的中介，实现了语言无法承担的精神传达。

在小说最具象征意义的一幕中，李梅与亚当在日军组织的音乐会上合奏，他们通过一架钢琴、四只手、无声对望，完成了一次“穿越集中营围墙”的情感传输。这种以音乐取代语言的表达，是浪漫主义文学对“非理性”的深度礼赞。正如黑格尔在《美学》中所言，“音乐是灵魂的语言，是比语言更深刻的理性。”

贝拉在此不仅复兴了浪漫主义中的“音乐之魂”传统，也给当代文学一个重要启示：在语言贫乏与情感失语的时代，音乐依然可以成为情感深度传达的媒介，甚至成为文化抗争的利器。

四、语言与结构：奔放与神秘的诗性表达

《魔咒钢琴》并不追求现实主义的叙事工整，而以诗意语言、华丽想象、象征寓意建构一种精神的飞扬。

小说语言在处理情感高潮、音乐描写与性爱描绘时，呈现出近乎“拜伦式”的狂放与“雪莱式”的纯粹。例如形容亚当的钢琴演奏“在腾云驾雾中乘着乐曲的翅膀飞入湖中，使荡漾的水抚摸着他们的每一寸柔肌”，其语言的绚丽程度与象征深度，几乎是19世纪浪漫派再世。甚至在李梅与亚当的性爱描写中，作者也通过“云朵融合”“小鸟变一鸟”的意象处理，达成了情色与诗性的和谐统一。

此外，小说中对“三段钢琴悲剧”的虚构与叠加，不仅表现了典型的“因情造事”之笔法，更通过将时间与空间解构重组，使“钢琴”成为一种宿命与传承的象征。这种处理方式虽违背现实主义逻辑，但却在情感真实上取得了极大的自由空间，正是浪漫主义所擅长的“以非现实创造更高现实”的文学策略。

五、反主流与当代意义：浪漫主义的逆流复兴

在后现代写作日渐碎片化、冷静化甚至犬儒化的今天，贝拉的《魔咒钢琴》是一次明确的逆潮之举。

她没有沉溺于宏大叙事的政治说教，也没有困囿于琐碎生活的犬儒嘲讽，而是重新唤醒了一种沉睡已久的文学信仰——相信爱、相信艺术、相信人性中不可动摇的善良与共情。这不仅是对浪漫主义文学传统的继承，更是对现实功利主义审美的一次有力反击。

当今文坛多倾现实，多循实用。真正具有“灵魂撞击力”的浪漫主义作品凤毛麟角。贝拉的写作，在为情感立传、为音乐留声的同时，更为文学注入了一个时代最稀缺的品质——理想主义的情怀。

因此，《魔咒钢琴》不是简单的爱情小说，它是一部交响体的文化寓言，是中国当代文学中罕见的将浪漫主义与人道主义完美结合的典范之作，也是对被预测诺奖提名的应有回应。

结语：让文学回到灵魂的琴键上

在这个被算法主宰的时代，我们越来越不相信纯粹的情感、理想的信仰与艺术的神性。但《魔咒钢琴》提醒我们：真正的文学，不是迎合时代，而是引领灵魂。

它不以逻辑为最高准则，而以情感为第一真理；它不满足于表层叙述，而渴望触碰人心最隐秘的震颤。

或许，正如李梅在八十岁时轻抚那架钢琴时的低语：“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已经过去，但琴音还在。”文学的力量，也应如此，当一切喧嚣都归于沉寂，唯有情感与美仍在低声吟唱。

贝拉与翻译家葛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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